望着佛祖那宽大的手掌,他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,他的那份儿心情,就好似狂风暴雨中的一只小鸡,终于找寻到了老母鸡的翅膀。一种按捺不住的强烈祈求从心中慢慢地升起后,手抖抖地拿起香案上的木槌儿,又抖抖地敲向那个水桶般粗细的钵盂。
俗语说“穷算卦,富烧香”。老大平日很少到寺中来,不是因为其他,却是羞于不能为佛祖添上丁点儿的灯油,因此也不懂寺里规矩。那钵盂随着老大那一下不太重的敲击,竟宏钟一般当地一下震响起来,嗡嗡嗡的颤音在大雄宝殿中久久不散。
他站在那里还在发怔,佛祖后边便走来一个双手合十的尼僧,定睛一看,原来是寺里的静心师父,到赵家化过缘的。他不知如何是好,就抖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币,放入佛祖前的钵盂中。
那还是他往村里秦姓的女人家送那布袋麦子时,赵世喜既作为奖励又作为封口的费用给他的,那两张皱皱巴巴的票子,一直叫他兴奋了好多天,也一直随身带着。
静心师父并不作声,静静地站于一旁,过了一会儿,见老大仍然不动,便指着香案上的竹签,作了个请的手势。他抖抖地双手拿起那个筒子,重新跪下,闭上眼睛唰啦啦地摇了起来,等确信一支竹签掉在地上时,才慢慢地睁开眼,静心师父弯腰捡了起来,慢慢地走向后边。
约一袋烟的工夫儿,静心师父又慢慢地过来了,手里拿着一块黄绸布递与老大,老大打开一看,上面红笔写了一行字,因为不识字,便怯生生地问:“这——啥意思,师父——给解说解说?”静心师父慢条斯理地说:“禅机是不能解说的。”他指指那一行字又说:“俺认不得,给念念也行!”静心师父的脸上似乎划过一丝微笑,说:“记住了?——独钓寒江雪。”
魏老大忽然像拿到皇上的圣旨或自己的性命一般,心花怒放地将那块黄绸布紧紧地攥在手心,一边走还一边念着那上面的字,待确信记牢之后,又将那块绸布看了又看,折好后小心地装入口袋里。
“独钓寒江雪”,老大仍在念叨着,那句话仿佛就是他一世的希望或掌控着他的未来,他原想,像他这样的苦命,是神仙也不会眷顾的。他尽管分不清佛祖和老天爷的区别所在,但永远怀着一颗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执著,敬畏那蓝天白云之上的神明——就像一只迷惘的野兔眷恋自己的窝。大佛那缓缓伸出的手,仿佛给了他一池洗却苦难的圣水,从此之后,即使不能和王炳中、赵世喜一般神武而风光,至少可以双手掐腰,叼上他的铜烟袋,站在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,风风光光地汇入到热热闹闹的人群中去了。
老大想着想着,不由得把手再伸进口袋中,摸一摸——那软绵绵的绸布还在。“独钓寒江雪”,当他再念叨一遍后,隐隐约约地就有了一种感觉——在无边的苍穹中随风飘荡的他,忽然有一个可依可靠的东西向他走来,心情便格外地激荡起来。
天王殿前长着几棵古色古香的柏树,硕壮的树干包裹着一层层的皴皮,魏老大手掌一般的生涩。听说日本人刚来的那一年,向静峦寺这边打了几炮,一发落在了寺后面的菜地里,一发便卡在这柏树上,奇怪的是两发炮弹竟一颗也没有炸响。他便围着那些树来回地看,最粗壮的那棵柏树高高的树叉中间,看上去似乎有一个干透了的大棉花壳一样的东西,不知究竟是不是那发炮弹,但最有说服力的,还是自日本人来了之后,却从来没有进过静峦寺。
老大正在转悠,世喜急步走了过来,说:“老大,你回去一趟,俺身上带的钱怕不够使,把俺的牛皮包提了来,就放在里间屋子的掸瓶里,快去,俺也忘了,别让谁给翻走了。”老大便捏着口袋里的黄布,急步匆匆地下山了。
魏老大甩着蒲扇一般的大脚,啪哒啪哒地往回走,心中虽有几分静心师父没有解说清楚的不悦,但看见静心师父递过黄绢时的神态——那白净面皮上分明绽出来的微微笑容,心里便像自九霄云外忽然涌出来了万丈阳光,况且,“独钓寒江雪”那几个字,虽不知究竟何意,但想来定是一句绝好的讖言,因为听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秀美。
风轻云白天寥廓,绿野苍苍深如海。魏老大的心像经泉水洗过似的明净而畅快。
或许是因为昨晚他吃了那个小米面凉窝头的缘故,魏老大从踏入大门槛的第一脚起,肚子里就有一股气来来回回地拱着钻,他顾不了许多,先将那块黄绢布放到小屋内自己认为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。看了又看地才走出那间破屋。院中并无他人,武老栓正从牲口棚里往外捣腾驴粪。
武老栓家住大坡地村的中间,有一个做手工挂面的手艺,做出的挂面匀称细腻,一根根的都是空心,煮入锅中耐火不化,吃在嘴里软绵绵绒抖抖,百吃不厌。
据说赵世喜拿了他的挂面,既不给麦子也不付钱。老栓不识字,与一般人的账目往来全凭双方的记忆,平时在邻里之间,无论拖欠时间长短,很少有人欠账不认的。偏偏遇上了世喜,一个说吃了二十斤挂面,一个说一点儿也记不清了,又没有个凭据,最后世喜便许诺给老栓三圈驴粪两清,双方再不提此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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